湛蓝的天空之下，两位身着白衣头戴白帽的女子，恬静地站在一起。从下至上仰拍的视角，让她们拥有着一种英雄般的自信，她们是日本鸟羽三代从事海女的中川家族。不使用氧气罐，仅凭天赋和技巧潜入深海达二十米采摘鲍鱼、珍珠或裙带菜，海女犹如勇猛但灵活的鱼群，与变幻莫测的自然力量共处。镜头捕捉到了我想表达的一切，迷人的微笑和简单的色彩，可以将你带入一个平行的宇宙。德国摄影师Stefan Dotter来到鸟羽，记录着日本海女（Ama）这一传统职业从业者的日常生活。
沉入海底，意味着面对一种全然的沉默，凭借身体的本能去抵抗自然风浪，寻找自然的馈赠。这是另一个宇宙，一个陆地的美丽倒影，一群生动勇敢的海洋女性。
海女形象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八世纪前日本的首部诗集《万叶集》，甚至有学者认为，3000年前在白滨町的废墟中出土的大量的鲍鱼壳，及用鹿角制成的捕鲍工具都可以印证海女的存在。在上世纪40年代晚期，单是在三重县就有6万多名海女，而现在全日本只剩下不到1000人从事这种高强度、高风险的职业。
*摄影师Stafan Dotter拍摄的中川家族《Women of the sea》
Stefan在朋友Wataru Suzuki的介绍下得知海女这一古老职业，几周后便坐上了从名古屋到鸟羽的火车，这是一个正在消失的传统，但我们有机会让它活得更长一些，即使它只是在一本书中。被称为海女故乡的鸟羽市因蜿蜒的海岸线及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海产富饶，由此孕育出丰富的海女文化，一家三代都为海女的中川家族就居住在此地。除了鸟羽，日本的志摩、伊豆、久慈等地都有海女居住，NHK曾经大热的晨间剧《海女》就取景于久慈市，讲述了三代海女的悲喜交织。不同的是，对于中川家族而言，三代成为海女并没有过纠结和犹豫，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中川家族第三代中川静香
海女是奶奶们的工作 ，不是我们年轻人该干的即便身边的许多同龄人都这样认为，中川静香与远走家乡的好友不同，毕业后仍决定留在鸟羽一边上学，一边跟随妈妈和奶奶学习海女的技术。2009年10月，第一次下海的静香花了90分钟才采到一个小海螺。而一同入海的70岁奶奶不仅比她游得更深，潜得更久，同时还满载而归，采到了包括鲍鱼在内的各种丰富的海产品。海女的技术不是别人教的，要靠自己去磨练和掌握。已经做了五十多年海女的奶奶，所有经验都来自于一辈子的身体力行。
*潜水镜下的中川静香
潜水、屏息、捕贝，在海里工作，海女的竞争对手也是自己。除了耳膜鼻腔长期需要承受压力，还需要稳定的血压与强大的体魄。而由于过度换气的关系，当她们从重新浮出水面时，会以一种独特的长哨声释放空气，称为矶笛（海哨）。这种代代相传的独特呼吸方式，不仅能保护她们在水下作业时的肺部，也在沉浮的风浪间带来一种难忘的声音，吐露着生命的气息。对大海了如指掌，海女将自我全然地交付于浮波之下时，也需要警惕无处不在的危机，如被海生物缠绕与攻击，白色的潜水衣据说就是为了让鲨鱼望而却步。
其实也一直存在被称为海士的男性潜泳者，但海女之所以多为女性的原因有许多，包括女性拥有更多的皮下脂肪，耐寒时间更长或因传统祭祀供奉中的神圣角色等。过去渔民家庭中男子负责出海捕捞，近岸潜水的工作则由 海女承担，支撑家庭的日常开销。矶桶中收获的渔产，不仅为海女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也为女性带来了独立与自由的可能。
*摄影师Stafan Dotter拍摄的中川家族《Women of the sea》
海女们一起乘船下海，相互帮扶，上岸后则回到海女小屋中换衣、暖身、烤火、吃便当与聊八卦。这里是她们的社区集合地，大家相互依偎，在这项残酷又危险的劳作中找到治愈。她们不仅在海里主宰着自己的身体，集体工作的海女们也在聚合着一种鲜活精彩的女性力量。
*穿着白色潜水服的海女
但即便在当下，仍有不少人对海女有着刻板印象与标签，身体过于强壮，声线低沉，没有女人味，甚至还被称为中性人。承受偏见，动摇秩序，海女早已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而已。在Stefan的照片里，暗潮下的危险都被海女们温柔的笑容所掩盖着，令人很难忽略当中自然流出的纯粹欢乐。我们与静香聊了许多海女事情，这是一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她很钦佩祖母所教给她的东西。潜泳镜后的静香目光严肃但保持微笑，Stefan用黑白图像捕捉了她从海洋回来后的场景。
*Stefan用黑白图像捕捉了中川静香从海洋回来后的场景
除了日本以外，韩国的济州岛也仍有海女存在。济州岛被称为韩国的海女之岛，过去生活在岛上的海女甚至还被认为是韩国第一批职业妇女，打破传统的男性主导的家庭结构，成为经济支柱。我既能够赚钱，又能拥有自由。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骄傲地告诉人们我是一名海女。2020年，职业自由潜水运动员Kimi Werner拍摄了一部记录短片《Lessons from Jeju》，海女们在镜头前身体力行，畅所欲言，也用自己的故事带给她一种充沛的母性力量。
*摄影师Stafan Dotter拍摄的中川家族《Women of the sea》
我害怕自己一旦身为人母，就必须放弃与海洋的关系。曾经是全美叉鱼冠军的Kimi有过这样的困扰。事实上，在过去海女们会一直劳作直至预产期的到来，甚至会在水中临产与在船上直接生产。成为母亲后，潜水仍然是她们的职业与一切。而海女，早已是一个象征着力量、坚韧与家庭支柱的代名词。但与日本情况相似的是，在60年代时，济州岛上大约有2.6万名的女性潜水员，而现在仅剩下4,500人。
随着渔业技术的发展，现代化与商业化的捕捞及养殖都在剧烈地改变着海女的处境，社会的高龄化与职业的高危性则影响着海女数量的增长。除此之外，全球变暖与海洋生态的变化令鲍鱼、贝类的急剧减少，也让海女的生计岌岌可危。
禁止抓捕繁殖期的生物，也不会捕捉尚未长成的小生物，海女会随身携带测量工具保证目标的精确。现在海女甚至还会协助投放鲍鱼苗，在捕捞季开始时，每个海女要植入400个鲍鱼苗。相比起陆地至上瞬息万变的世界，海女仍然以最谦卑的方式，珍惜这些来自大海的馈赠。
*摄影师Stafan Dotter拍摄的中川家族《Women of the sea》
与时下的年轻人一样，中川静香也喜欢精致的打扮，曾经做过模特，甚至还获得过伊势志摩小姐的称号。如今中川家族经营着民宿，海女入海更多成为一种展演性质的活动，海女小屋也作为观光景点向公众开放，海女们向游客讲述她们的捕捞经历。我们现在不能再靠传承了。志摩渔业协会的会长奥田朔一说，为了保留海女文化，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提升海女的收入。
*摄影师Stafan Dotter拍摄的中川家族《Women of the sea》
除了以代际关系作为传承，海女如今也欢迎外来者的加入。曾经在东京工作的摄像师大野爱子在2016年加入政府推广的海女学徒计划中，逃离城市在海边生活的梦想也由此而实现。与中川静香一样，爱子的愿望很简单，作为海女家庭的一分子，我的一部分责任就是让海女这份职业变得酷起来。78岁的海女和穗在法国纪录片中提到，当我凝望大海的时候，整个身体都会喊着下去，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停止潜水。听从身体的命令与召唤，每一个海女都会知道这项职业队身体的损害，乃至生死的风险。但另一方面，没有人能体会到她们这种单凭身体与经验，从海洋收获未来的满足感。
*海女入水的瞬间
除了Stefan Dotter，已故日本摄影师岩濑桢之也为海女留下重要的影像记录。与海相伴的人们身上充满着喜悦与悲伤我将自己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在他的作品之中，拍摄的是半个世纪之前位于自己家乡御宿的海女群体。这群简单、几乎是原始的美感的女性在海边潜泳、嬉闹、捕捞，丰腴结实的体魄与红铜色的皮肤。当她们赤身裸体地纵身入海时，镜头呈现的是一种饱满的生命力与天性的释放。
*海女们乘船出海
海女的宇宙在劳动趋于智能化机械化的当下，稍显原始，恰是这份古老和传统让这一职业保留了刚刚好的纯粹与快乐，克制而温和地生活。在效率至上的时代，进入海女神秘世界的年轻人，正在触摸劳动的愉悦。
策划：《NYLON尼龙》编辑部
撰文：Ewbar
编辑：张子妍
图片：来自网络
设计：enkit
